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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 蒯乐昊 单读
这是一个关于老年人谈恋爱的故事。爱情似乎只有跟死亡并列时才不寒碜。
恐婚、不婚的年轻人,急于找对象的老人家,像截然相反的两级。今天推送的小说,讲述的就是这样一对父与子的故事。父亲“龙爷”在医院里做护工,业余不断地去公园相亲找老伴,儿子“小虎”是一个时运不济的北漂,觉得爸爸就是个老不正经。他们各自背负着自己的命运,也从未达成和解。
除了这对父子,故事还书写了一群靠爱取暖的中老年人,他们活跃在老人相亲公园:中年失婚又新近下岗的妇人、癌症病危还不忘吃护士豆腐的教授、急于续弦的知识分子、每天去公园只为了享受被老头围观的舞剑者……死亡的沼泽即将吞噬一切,但拥有爱或被爱的可能,意味着自己此刻还活着。对于垂暮之人来讲,爱情不再指向欲望和享乐,而是他们对抗孤独、对抗死亡的最后一面盾牌。
小说作者蒯乐昊是一位资深媒体人,也是单读的作者之一。近两年她掉转笔头,开始文学创作,把非虚构写作中不能承载的溢出部分,向虚构的世界里安放。单读书系即将推出她的全新小说集《时间的仆人》,敬请期待。
黑水潭
撰文:蒯乐昊
黑水潭公园在城市的西面,围着黑水潭有几家大医院。一家胸科,一家脑科,一家肿瘤,外加一个全科的人民医院,这奠定了黑水潭周边的生态:快餐店、寿衣行、廉价小旅馆、鲜花水果档……公园不收门票,有个卖金鱼的天天来,一天也卖不出几条鱼。街面上,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头,十六个小时交通拥堵。
公园的西北角,常年凝聚着一帮老头老太,有遛鸟的,有打毛衣的,有下棋的,有反剪下手在人堆走来走去眼珠子逡巡的。城市大了,凡事就得有个专门的去处,不然无从抓挠。买婚纱,去婚纱一条街,买珠宝,去珠宝一条街,买日杂,有小百货批发城。就算挑棵葱,也得知道投奔哪个菜市口去挑。黑水潭公园大名鼎鼎,本地人都知道,这里是老头老太太吊膀子的地方。
老姐妹通常都相跟着,一个体站在这算如何回事儿?又不是买卖。老大爷很少有结伴的,反剪下手的居多,看着像干部,首要也是手没地方搁。也有买菜归来顺路来瞅一眼的,手里拎着一兜水芹几颗土豆。
龙大爷得天独厚,他上班就在对面的肿瘤医院。他是陪夜的护工,偶然白天也要陪个化疗啥的,没事的时候,就来公园来坐着。这儿都是熟脸,要是有了新来的老太太,他第一眼准能发现。
公园的这个角落装了一点简易健身设备,也有大妈搁这儿锻炼的。有个爱穿白色练功裤的老太太在这里跳剑舞,每天到了点儿,雄赳赳就来了。腰身怪俏的,扎个宽绸带,背上背着宝剑,一抖开来,还是雌雄双股。一开始老大爷们都以为她来秀才艺,比武招亲,还起个哄,有脸皮厚的,竟想凑上去摸摸她的剑开刃没有。后来发现人家真格的是来练功,正眼不看男的,刀光剑影,刷刷刷舞完一气,收势,擦擦汗,水也不喝一口,背起剑就走了。
几个长时间蹲点的老大爷,没事也议论议论,不晓得她知不知道这里是相亲的地儿,如何就专寻摸到这里来练?练了,又不找汉,这不是浪费表情么?没人知道老人家姓甚名谁,是否鳏寡孤独,搭茬问过,老太一概不理。后来他们就给她起了个名,叫“浩然正气”。简称“正气”。
“正气最近胖了,是不是又发育了?”
“正气今儿换了条真丝的白绸裤,我瞅见她裤衩子了,花的。”
“正气下腰挑剑的时候闪着了,明天不定来不来。”
正气就是黑水潭的天气预报,虽然没什么花头,每天也得在大爷们嘴边播报五分钟。龙大爷顶喜欢正气,他每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,他看得出来,正气身体好,耳朵粉红粉红,印堂明亮。
“挑病人都得挑个身体底子好的,不然,深更半夜的,折腾死你。通常,癌症病人,能撑大半个月,还是小半年,不用医生说,我瞧瞧面皮颜色,再闻闻身上那味儿就知道了。”龙大爷跟旁边的顾老头吹牛。
“还闻味儿?你属狗的?“顾老头不以为然。
“是人就有味儿,小孩有奶味儿,男人汗大,女人体骚,年纪大点就开始有老人味儿,快走道的,死之前大半年,身上就开始飘死味儿了。“
“去去去,说这干啥,不吉利。”
“你不信?你怕死?怕死你让我闻闻?”
“去你的!你如何不闻闻你自己,我看数你最臭,一股医院味儿。”
龙大爷还真抬起腋窝闻了闻,他有自信,医院澡堂子便宜,他爱干净,天天洗。医院里头那股酒精味他也喜欢闻,那是可以跟腐烂抗衡的味道,酒精是病人的香水。
当护工,没什么技术含量,能熬夜,有把子力气就行,毕竟要把病人架来架去。不过癌症病人通常都越治越轻,最后剩下一把骨头。有时候得扛轮椅,但医院也都有电梯。再就是得有眼色,最好跟医生护士都套得上话,抽个血、b 个超什么的能加个小插。很多人不爱干这伺候病人的活儿,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卖方市场,价钱噌噌地上去了,重症、逢年过节还得加钱。人手不富余的时候,家属也就不便挑三拣四,是个活人,能守夜,突发情况知道给家属拨电话就行。毕竟久病床前都无孝子,一个雇来干活儿的护工,还指望他肝脑涂地不成?
像龙大爷这样手脚麻溜、腰板瓷实、脸上没有丧气的护工,大家都排着队想要。一个病区里,张家刚得了手,李家就默默盘算,巴望着张老汉要么赶紧出院,要么赶紧死球,好让龙大爷空出来。他们管龙大爷也不叫龙大爷,省了个 “大”字,叫“龙爷”,听着好大的体面,像社会人里深藏不露的大哥。龙爷就像三甲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位那么紧俏,上一个刚刚抬了出去,床单一卷一换,姓名卡一拔,下一个就躺了上来。
龙大爷今年五十八,跟主家说自己四十六,看不出破绽,跟洗得勤也有关系。老人味儿,他在自己身上也闻过,有时病人半宿半宿地折腾,熬了夜,第二天醒来就闻见自己身上的酸腐气息,嘴巴也像食堂里隔了夜的潲水缸,他就赶紧去洗澡,一通搓。皮肤吃饱了水,皱纹撑开来,又年轻两岁。
讲是讲陪夜,其实大多数时候晚上还是有觉睡的,单人病房里有陪护床,三人病房就睡行军躺椅,反正挨哪他都照睡不误,他觉得这份从业挺好。
“就是欠点体面,这活不赖,不比你在北京屙风吃屁的强?”
“你才吃屁呢!”儿子一句话给他堵回来。
其实他也是说说,他没指望龙小虎能从北京回来。儿子年轻爱俏,能干这?儿子在北京风光过一阵子,最近这几年,游手好闲的,也不知道在干啥。不过,真要在北京混不下去,回医院来临时找口饭吃总是不愁的。一天净赚 150,连租房的钱都省了。食堂管做饭,洗澡有浴室,白天时间全归自己,也不影响孩子找对象,慢慢再找别的从业。经济再不景气,医院的大门总开着,何况这还四家医院,每年总有这么多人要死掉。坐在黑水潭公园用眼睛品咂着过路大妈的龙爷踏实得很,他心里有底,医院就是他的底。
“个老不死的骚胡子。”小虎挂上电话,骂了一声。
龙小虎继承了龙爷的身板,相貌跟龙爷是两回事,龙爷是个红脸膛,小虎皮肤白,穿得邋里邋遢,留个披肩发。
“不男不女的,像什么样子?”每次龙爷都这样说。他倒不怀疑儿子取向有什么问题,不过是图个艺术家风度,导演必需留大胡子,搞音乐的披肩发,画家最好剃光头,龙爷什么没见识过?
龙爷不知道小虎最近也变成光头了,临演的活儿不好找,钱虽然不多,优点是日结,而且管盒饭。大头跟他一说,他收拾收拾就来了。不上班的人日常连洗漱都省掉,牙膏瘪塌塌得挤不出货色来,他寻了根一次不重复的筷子,像擀面杖那样在牙膏皮上来回碾着,才碾出一截来,赶紧用牙刷接着,搁 到嘴里去漱。出租屋里唯一的一面镜子也早碎了,不过这好办,他顺手拿起一张废弃光盘,哈口气拿袖子擦擦,就亮得可以当镜子照。看见自己的时候吓了一大跳,镜子里的人面如死灰。
“选得上吗?”他心里有点没底,问大头。
大头看看他,“没事,抗日神剧,没那么讲究,最好让你去演饿殍遍野的饿殍,连化妆都省了”。
到底是当了几天编剧,大头说话都文了,小虎嘎嘎嘎地坏笑起来,笑得像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鸭。
后来在酒吧驻唱,那是他的好时光,客人里有不少捧场的,男的女的都有。也因为他那副淡漠的样子,又生得干干净净,大多数人猜他不喜欢女人。银蓝色灯光转啊转,他只管垂着眼皮唱歌,头发挂下来遮住半张脸,倒确实像是集浪子和处子于一身。
唱了两年多,演出费快涨到了酒吧驻唱行当里的顶格,然后,就停那儿了。知足的时候,他想,他一农村孩子,混到这个田地也该满意了。可还是不知足的时候居多。小虎读书不行,电影倒看了不少,电影里,主人公到了这种被透明天花板挡住、内心极度苦闷的时候,就该有命运的使者来破局了:要么是被资深的音乐制作人或星探相中,“你的歌声太迷人了,这是我的名片,打给我”。要么就是他主动找上门去,“这是我录的 demo,你听一听。”对方耸耸肩,不置可否地接过去,最后彻底沦陷在他的歌声里。他常常发着这种白日梦,可惜,这种电影桥段从来没在小虎身上发生过。客人主动找上门来的情况时有发生,但是想包养他的人有,想包装他的人没有。
没有包装,小虎的弱点就很明显了:他缺乏专业训练,全凭天生的一条嗓子在拼,也没创作能力,只会唱别人的歌,市面上流行什么就唱什么,唱也是模仿原唱,谈不上个体风 格。整宿整宿的真嗓子唱,加上喝酒、抽烟、熬夜,吃辛辣的烧烤,有时候还被客人引着,一起抽些不明不白的东西,三年下来,他的嗓子彻底倒仓了。
北京哪些玩乐队的,主唱不唱歌了,还能给人当吉他手、贝斯手啥的,小虎不行,他没那本事,他拿积蓄开了家小披萨店,很快亏了个干净,这时六宝找他,他转行去给六宝当了助理。六宝以前也一起走过穴,唱得还不如他。但人家能写歌,尤其歌词,写得贼溜,好几首歌都成了互联网神曲,又参加电视综艺节目,呼声较高,很快就发达了,当年就上了春晚,从此身价培增,到处有商业演出抢着请。小虎想,这就是命,人家有那个明星命。自己还是不该一到北京就去夜总会当小弟,头没开好,定下了伺候人的命。跟唱歌似的,一开头调门就起错了,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唱。
龙爷新交了个女朋友,正在热乎头上,女方五十三,原是连锁超市的收银员,新近下岗了。超市安装了几十台自助扫码结账的机器,一开始还让收银员站在机器边指导客户采用,三个月后,就陆陆续续开始裁员,余姐这个年纪的首当其冲。
“你说我这命,以前当营业员,结果商场没生意了。还以为超市收银总是不怕的。”
龙爷有点心不在焉。
“哎,你说,我要不要去开滴滴?”余姐用胳膊肘顶了顶龙爷凑过来的腰窝子。
“你还会开车?”
“学过,好几年了,有个本儿,回头再练练呗。”
“这么大能耐,怪不得胳膊那么有劲儿呢。”龙爷悻悻地缩回了手。
“可还得买个车吧,最不济也得十来万呢。我手头凑凑,恐怕也还不够……”余姐今天是真没心情。她望望龙爷,龙爷不吭声。
“你说句话呀。你觉得开滴滴咋样?来钱不?”
龙爷想了想,“不好说。太吃苦,司机都有老胃病,还有腰间盘突出,我们病区,胃癌,好几个都是跑车的,你一女的,我可不放心你。”
“你不放心,你不放心你养我?”
“没问题啊,走,我请你吃饭去。”
“请我吃饭,稀罕,太阳西边儿出来了,你不是开房都要自带盒饭的吗?”
“我那是爱吃医院食堂的饭,干净!说吧,你想吃啥?要不我领你吃地锅鸡?”
余姐也不客气,走,吃就吃,天塌下来也得吃饭。跟这老头认知才两个多月,也不是什么阔佬,自己又何必刚才心凉一下。再不济,以后到医院看病总还能帮衬着找个医生。这么想着,她就又把龙爷的胳膊拐了起来。
余姐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,到老了还留有一点剩余资本。以前在百货企业的服装柜台,什么时髦穿什么,营业员也是商场的门脸儿呢。后来当收银员就没那么讲究了,超市发一个大红背心,上面印着超市的 logo,一只大胖鸟,料子滑叽叽的,连个腰身也没有,两个腋窝处一缝就是一只面口袋。首要是她也没那个心气儿打扮了,老公之前做建材生意,在建材城有个摊位,想让她去看店,她闻不了建材城里那个味道,头昏。老公不算什么大老板,一开始生意还行,后来讲是货款难收,几家长时间供货的房地产商那里都拖着钱,一年倒有一半到处催账,好些年没往家里正经拿过钱,也不着家。后来才知道,生意亏损是假,在外头跟人又生了个儿子是真。那个女的,年纪比余姐的闺女也大不了几岁。
离婚没什么废话,民政局两个体见面还透着客气,确实也是陌生人了。余姐那天要点打扮了一下,头发焗了黑,盘起来,脸上化了淡妆,还穿条裙子。签完字一起往外走的时候,没忍住,还是问了一句,“你如何早不告诉我?早点离了倒好,贻误我这么些年。”
男的一脸无辜的样子,“还不是怕伤着孩子,现在女儿成年了,都快找从业了。”
余姐正从台阶上往下走,一时没缓过神来,到家之后才被这句话打在地上坐了半个小时,大放悲声。
走出民政局的时候她看见有个女的在他车上等他,坐在驾驶座,手扶着方向盘。只看到一个侧脸,梳着丸子头,好多碎头发掉下来,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女子,并不是什么妖媚的狐狸精。听说那个男娃十岁出头了,推算起来,这姑娘跟了自己老公的时候还未成年,多半也是苦人家的孩子。她对她谈不上多恨。做小做了十几年,没闹过,也不容易。坐在车里,那个气定神闲,倒比自己更像老婆。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盘这个老气的发髻。
后来的人生就一路走低,就像下坡路上刹不住车。她急于在彻底色衰之前拽住一个男人,结果陷入了几段更加不靠谱的肉体关系。她怀疑自己选男人的眼光,开始接受别人介绍。这是另一重羞辱,因为事关他人对自己的估值。眼看着相亲对象一个不如一个,就像看见了自己身上贴着跳楼大甩卖的标签,每次相亲都是可以量化的贬值:一个价钱被划掉,写上更低的一个。
这样一晃,又是好几年过去了。
离婚的时候老公没给什么钱,把房子留给了她。她卖掉房子,买了一个更小的住处,只有原来一半大。反正女儿在外地从业,过年才回来几天,一个体五十平米尽够了,再大了晚上反而心慌。拿到房款的那天,她去驾校报了个名,她也想坐在驾驶座,把方向盘捏自己手里。剩余的钱便存了起 来,她打定主意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动用这笔钱。
驾校教练是个油旺旺的中年大汉,眼乌珠凸得像个甲亢。每次出车都是四个学员,对年轻女学员尤其上心。大油手一包,就擒住了小姑娘握在变速杆上的嫩手,来回摩挲地演示:“这个是一档,这个是倒档,这个是一档,这个是倒档。”余姐在后座看着他槽头肉上剃出的两个豁口,心里好一阵冷笑。教练从副驾驶伸过手去,捏住女学员的耳朵,“我刚才讲的你都没得听见?!啊?”
轮到余姐开,就简单多了,教练手抱臂着,“朝左打!朝右打!”或者猛一脚踩下副驾驶的刹车,甩得全车人脑袋集体朝前一冲,“你开的什么车子哦,你都要开到树上去了!”
第一次路考,余姐没过,全程脑袋是懵的。只有一次补考机会,人家给她出主意,给驾校教练拿上两条烟,老酒也行。她想了想,最后啥也没拿,直接把教练拿下了。
薅着教练槽头肉上的发碴子,她竟有种报复的快感。
补考的时候,眼看过单边桥她的轮胎又要掉下去,坐在旁边的教练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帮她带了一把方向盘。
反而是在黑水潭公园她找回了一些自信,她才去了两次,就引发三个老头为她争风吃醋,其中有一个还是退休的大学教授。陆先生夏天穿的短袖衬衫都是烫过的,据说家里有保姆,条件应该不错。但她最后还是跟龙爷好上了。说不出为啥,可能这些年来,她已经习性了往下找,这样心里没那么慌。
龙大爷优点还挺明显,起码是永远有个笑模样,腰身板正,讨人喜欢。有些男的,找老伴就像做买卖,翻来覆去调查对方经济情况、子女家底儿,还美其名曰,我们是要正经过日子的。有的满嘴养生经,可是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半拉了。还有的好吹牛,整天就是自己当年那点事,来公园不过是为了有个地方口头发表回忆录。龙爷倒还有股子谈恋爱的劲头,直勾勾的,这点很招余姐喜欢,她缺。龙大爷越害馋痨,余姐就越相信自己依然是浪花一朵。第一次带余姐去看电影,工人影城多年没装修,地毯都秃噜了,又是白天档,活生生把一个大厅电影看成了包场,龙大爷的毛手毛脚就伸进了余姐线衣里头。
......
(未完待续)
原标题:《你再不结婚,你爸爸就要结婚了丨单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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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专题】七夕节,要正确讲述爱